一、不是文科没有用，而是我们认知有偏差

大家为什么对文科生的出路这么焦虑？

白了，是我们习惯了用一张“旧地图”，去寻找新大陆的宝藏。

这张旧地图画的是工业时代的路：学计算机就去做程序员，学金融就去银行，学医就穿上白大褂。专业和职业一一对应，清清楚楚，就像一条直线。按这张图索骥，文科那条弯弯绕绕、看不清终点的路，自然显得“没用”，让人心里没底。

但我们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事实：我们早已不在那片旧大陆了。在一个知识大爆炸、处处需要跨界创新的时代，纯粹的技术固然是硬通货，但比技术更稀缺的，是一个人的思维方式、审美和判断力。而这些，恰恰是文科教育想要悄悄种在你心里的种子。

首先，要把文科专业看成一个能力工具箱。文科教的，不只是一堆知识点，更是一种思维方式。好的文科教育，本质上训练的是你如何提出一个好问题；如何理解不同立场的情感逻辑，并在差异中寻求联结与共识；如何辩证地看待各种现象，洞察复杂现象背后的本质。这种底层能力，无论你将来做什么，都是最核心的竞争力。

其次，要看到文科的长线价值。一项技术可能会过时，一个软件可能会被淘汰，但你看待世界的方式、你内心的价值标尺、你对美的感知力，会随着岁月流逝而愈发醇厚。这种增值，不仅关乎你的薪水，更关乎你人生的厚度和幸福感。

最后，别再死磕专业对口，别再把它当成一次职业预定，而是一场能力构建的开始。未来的世界，边界会越来越模糊。一个中文系的学生，为什么不能是顶尖的产品经理或创意总监？一个历史系出身的，为什么不能在数据分析或战略规划中大放异彩？文科教育给你的批判性思维、沟通表达能力和文化理解力，就像一个“万能插头”，可以接入各行各业。

二、那些“没用”的人文素养，正变得无比珍贵

人工智能的优势首先是科学，是科学的产物，体现的是科学精神，背后是强大的理性与计算能力。比如DeepSeek会收集资料，把各种观点分门别类，然后把观点结构化输出给我们。

当重复性的、有标准答案的工作，AI能比我们做得又快又好时，什么才是我们人类不可替代的？答案恰恰藏在文科的土壤里：那些天马行空的创造力、与人共情的能力、明辨是非的良知、对真善美感知的丰盈的感性力量和不断传承的人文精神。

一个只会写代码的AI，写不出温暖人心的真挚故事；一个只会算数据的模型，算不出一个决策背后的人性温度。想想看，一个优秀的产品经理，需要钻进用户的内心；一个出色的策划，要能捕捉到文化的风向；一个有担当的技术领袖，必须时刻思考科技的善恶边界——这些闪光的时刻，都离不开深厚的人文底蕴。

技术越是冰冷，人性的温度就越显珍贵。如何让技术更好地服务于人？如何在效率和公平间找到平衡？这些宏大的问题，最终都需要由那些更懂“人”的人来回答。

文科注重精神和价值的传承，而不只是像技术那样，迭代、迭代、再迭代。人工智能为我们赋能，文科为人工智能赋魂。这就是文科的意义，精神的力量，它永远不会过时。哲学、历史学、文学永远与人类同在。

对于企业来说，一个团队里，既需要工程师的严谨，也需要有文科背景同事带来的灵气和同理心。纯技术团队或许能造出功能强大的机器，但一个多元化的团队，才可能创造出真正伟大的、温暖人心的产品。

说到底，一个健康的社会，应该像一个生机勃勃的雨林，而不是整齐划一的经济作物田。我们需要能造火箭的科学家，也需要能写出动人诗篇的诗人；我们需要严谨的工程师，也需要洞察人性的哲学家。

近日，中国教育学会副会长、教育部中学校长培训中心主任李政涛对话教育部基础教育课程改革指导组专家、江苏省教科院研究员成尚荣，直面热点，共话人工智能时代人文精神的时代传承与实践转化。

成尚荣：人工智能时代，我们还要记忆知识吗？

李政涛：还是需要的，首先，记忆有助于人脑的发育。人脑会偷懒，当它发现什么都可以通过查询得到答案，就不用记忆了，甚至不用思考了。一旦对人工智能产生过度依赖，人脑一定会用进废退。

成尚荣：当我们不再注重记忆的时候，我们把注意力放到什么地方去呢？

李政涛：不重记忆，不代表不要记忆。此外，注意力还要放在思维，强大的思维能力，还有人的想象力、创造力、激情与热爱，热爱让一切事物都有了意义。赋予行动以意义，是人之为人特有的。

成尚荣：在人工智能时代，人和机器的关系，它有一个主语，这个主语是人。有位老师告诉我他的一个比喻，AI是神笔，人类是马良。

李政涛：没错，神笔马良昭示的是技术与人、机器与人的关系。这就像我们驾驶汽车，有主驾驶和副驾驶，人永远是主驾驶，信息技术是副驾驶，它可以提供很多的信息，告诉你要怎么走。但最终的选择权、决定权、主导权是作为主驾驶的人类。在人机关系中凸显人的主体性，再往前推进一步，还要凸显大写的人。大在精神，也大在思想，去守护正确的价值观，守护人类理想信念的魂魄与崇高的人文精神。

三、整个社会，都需要一次观念升级

当然，这不只是学生和家长的功课，整个社会都需要一次观念升级。

全球文科教育发展的潮起潮落，背后都与工业革命有着密切联系。从工业革命视角审视全球文科的兴衰轨迹，本质上是观察技术革命如何重塑人类对自我、社会与文明的认知。每一次工业革命不仅改变生产力，更触发知识体系的重构。当前，随着人工智能技术飞速发展，新一轮全球文科教育的改革潮涌，对“文科”内涵的重新定义成为广泛讨论的议题。

中国人民大学党委书记张东刚认为，人工智能时代的文科教育正站在更高维度的复兴起点，凡是社会大发展、大变革的时代，也是人文社会科学推陈出新、大发展的时代。他强调当下对文科教育的需求不是减弱和边缘化，而是在增多和重塑的过程中愈发蓬勃。

下面是中国教育报《教育家》栏目对其访谈的实录。

《教育家》：张书记，您怎么看待网络上出现的“新一轮全球文科衰退潮”讨论？当前中国文科教育面临的最紧迫命题是什么，文科教育改革的“深水区”在哪里？您对“文科”内涵是否有新的定义？

张东刚：新事物的产生必然会引起广泛的讨论，讨论声势越浩大，说明受到的关注度越高，其背后的深层逻辑也更值得厘清和思考。这种看似全球同步的“文科危机”，实质是传统知识生产体系在工业文明向数字文明跃迁过程中遭遇的深层震荡，我们需要穿透现象焦虑的表层，认清技术变革给文科教育重构带来的紧迫性和必然性，看清文科教育未来的发展方向，找准哲学社会科学在新文明时代下的坐标定位。

哲学社会科学是人们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重要工具，是推动历史发展和社会进步的重要力量。换句话说，文科是人类文明的铸魂师，是人类精神的核心砥柱。当前，面对全球百年未有之大变局，面对技术进步带来的社会巨变，人类文明站在一个新的路口，时代迫切呼唤一种崭新的、科学的理论对现有问题进行破解，为人类文明发展提供新的方向。这一任务只能也必须由哲学社会科学来完成。摆脱对西方知识体系的概念依赖和范式依赖，为数智时代社会的发展提供方向指引和价值支撑，为这个充满机遇与挑战的新时代注入新的思想活力与智慧源泉，为人类社会提供全新的治理理念和治理方式，这是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的使命和责任。从这个角度看，当下对文科教育的需求，不是在式微，而是在重塑；不是在被边缘化，而是将愈发蓬勃。

举例来说，在传统文史哲专业规模收缩的同时，数字人文、科技伦理等交叉领域同期呈现爆发式增长，这说明数字文明时代对文科精神的需求并不是消失了，而是进行了形式转化，需要传统文科能够跟得上科技变革的脚步。对广大的哲学社会科学工作者来说，研究工具在生成式AI的加成下正经历颠覆式升级，研究范式也面临着全面重构，这恰恰预示着文科正站在更高维度的复兴起点。

进一步说，当下文科教育改革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挽救传统文科的存续，而在于如何在现代文明中重新锚定人文精神的演化坐标，这或许需要一场比文艺复兴更深刻的认知革命。突破的关键不在于单纯增设技术课程，而是将马克思主义立场观点方法深度融入知识创造全过程，在筑牢哲学社会科学“中国底色”的同时，以AI技术和智慧理念重构学科发展生态，实现“文化传承”与“范式革新”的辩证统一。

纵观整个人类发展史，凡是社会大发展、大变革的时代，也是人文社会科学推陈出新、大发展的时代。有如西方的文艺复兴思想启蒙和我国春秋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人文社会科学始终紧跟社会变革，牢牢把握时代精神，持续丰富自身内涵，形塑了一代又一代“新文科”。

19世纪第二次工业革命后，文科从传统的文史哲发展为包含社会学、心理学、政治经济学等社会科学在内的“大文科”。20世纪下半叶第三次工业革命后，受数学、计算机科学发展的影响，文科又出现了统计学转向，文科专业的实际应用性被突出强调。

越是身处技术革命突进的时代，我们越要坚守“以人为本”的初心；越是置身智慧赋能涌动的浪潮，我们越要让人文之光和科技之光交相辉映，真正突出人的地位、体现人的价值、符合人的需求、实现人的发展。

四、未来，是科技与人文的深度融合

未来的图景，一定是科技与人文的深度融合，一场精彩的“双人舞”。

AI能生成惊艳的画面，但赋予画面灵魂、讲述动人故事的，是人；大数据能洞察消费趋势，但引领品牌深入人心的，是文化和情感的共鸣；技术能提供解决方案，但决定我们“要做什么”和“不做什么”的，是深植于内心的价值观。

所以，对文科生来说，这根本不是一个“有没有出路”的问题，而是“如何定义出路”的问题。如果你眼里的“出路”，只是一份高薪岗位，文科生短期内或许面临挑战。但如果你把它看作是在时代的浪潮里，找到自己的坐标，用你所学的知识和感知力，去创造意义，让这个世界变得更丰富、更有温度一点，那么文科生的天地不仅存在，而且广阔。

《教育家》：人工智能时代的文科教育正站在更高维度的复兴起点，可见新文科建设绝非简单“文科+技术”，而是对文明认知的跃迁。为了回应国家战略需求与人类文明新形态的挑战，中国人民大学新文科建设提出以中国之问、时代之问重塑哲学社会科学。在“重塑”的过程中，学校有哪些布局调整和创新实践？

张东刚：当前，人工智能热浪持续涌动，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经济社会各领域加速渗透，一场比工业革命更为深刻的人工智能革命近在眼前。《教育强国建设规划纲要（2024—2035年）》作出“深化新工科、新医科、新农科、新文科建设”战略部署。面对新使命新要求，我们深刻体会，必须切实推动新文科建设走深走实。中国人民大学准确把握“人工智能+教育”的发展方向，探索人工智能技术与文科的有机融合、创新融合，持续丰富“新文科”建设的人大实践。

去年，我们召开中国人民大学新时代学科发展会议，进一步明确了以“独树一帜的人文社会科学”为学科建设目标，围绕“引领的马克思主义科学理论、卓越的基础学科、顶尖的社科学科、新质的理工学科、创新的交叉学科”进行学科建设布局。

一方面，中国人民大学持续发扬传统学科优势，做实人文学科基础研究。以文学、历史、哲学、国学等学科为起点，实施“人文学科深化建设工程”“社会学学科引领性提升工程”等重点工程。链接法学、社会学、经济学、工商管理学、公共管理学等领域相关学科，全力建设涉外法治学、区域国别学等国家急需学科，抢先布局建设文明学、中国古典学等一级学科。深入推进科教融汇协同育人，推动基础学科专业与“一部六院”（教育部、中国科学院、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工程院、中国农业科学院、中国医学科学院、中国中医科学院）共建人才培养基地，例如与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签约联合开办“严济慈物理学英才班”，共同探索基础学科拔尖创新人才自主培养新模式。

另一方面，学校实施“学科交叉融合创新工程”，在学科融合和育人育才方面共同发力。聚焦数字文明新时代学科交叉融合特征，以智慧治理为主线，以服务数字时代国家治理为根本目标，创新链接人工智能、统计、大数据等领域相关学科，整体创新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生态，引领文理交叉融合新态势，实现人文社会科学与人工智能深度融合。学校搭建了以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自主知识体系数字创新平台、国家治理大数据和人工智能创新平台等为代表的系列实体性平台，做优建强国家级学科交叉中心。

在推进文理交叉协同突破方面，学校全力建设区域国别学等国家急需学科，精心布局数字经济、数字法治、数字人文、数字管理、智慧医养与健康科学、国际传播与全球治理等六个交叉方向重点项目，建设文科实验室，着力推动传统文科与信息技术的融合应用。

在深化文工融合创新发展方面，学校探索打造一批面向人工智能伦理、数据科学与大数据技术、金融科技与区块链、碳经济与碳计量、低空经济、太空经济、深海与极地等新兴领域学科的攻关项目，筹建复杂社会系统智慧治理全国重点实验室、涉外法治大模型开发与科技法律实验室等文工融合创新平台，促进传统学科转型升级。

以国家战略需求为牵引优化人才培养模式，设置人工智能与数字社会、数字人文、数字法学、区块链与数字经济等多个“文科+数字”专业，开展“经济学—数学”“金融科技”“统计与国土治理”等面向国家社会发展关键领域的新兴“文科+”双学士学位项目，建设示范性人工智能课程等，加速推进产教融合，满足新质生产力发展对复合型人才的多元化需求。

中国人民大学突出“全面发展”评价导向，构建“五育融合”育人生态，克服重技能、轻心灵，重单项、轻总成，重结构、轻实行，重知性和理性、轻感性和意志等局限，将培养“最顶尖的人”与培养“最健全的人”有机结合、深度融合，持续优化拔尖创新人才的培养生态。

结语

人工智能的狂飙突进，非但没有宣判文科的终结，反而在技术理性的极限处凸显了人文价值的不可替代性。当算法试图量化一切时，人类对思想、伦理与创造力的追问变得更加紧迫，这正是文科教育的要义所在。从古希腊“爱智慧”的自由教育，到主体论哲学语境中的“趣味”教育与艺术真理呈现，文科教育的核心正是探究“人何以为人”的终极问题，以及对精神、价值、意义、道德、存在等人文精神的培养与传播。在数字技术和人工智能高速发展的时期，文科教育的使命意义得以进一步彰显，有效融合审美与技术、人文与科学、具身与认知等系列关键问题，也给重构人文精神的价值提供了契机。因而，文科的复兴不在于与技术对抗，而在于锚定人机文明的价值坐标，拓展文科的社会价值，从认知重构、伦理校准与创新赋能维度重塑文科的当代使命。

18世纪开始的第一次工业革命，直接得益于宣扬自由、民主与平等思想的启蒙运动，正是由于启蒙运动为欧美资产阶级革命做了思想上和理论上的准备，才使得第一次工业革命顺利完成。第一次工业革命的经验告诉人们，不假思索地任科学技术肆意发展，只会带来精神和生态的双重危机，解放双手的人们并不能真正迈向自由。进入人工智能时代，人类开始面临自然物、技术物和数码物三重框定的危机，如果不将技术重新置于文化的框架下，技术本身就如同进入某种黑箱，人类无法预知即将进入何种未来，因此AI时代文科必须转向参与式建构，及时引领、参与及反思科技发展带来的机遇与挑战。在从解释世界到设计世界转向的过程中，文科能够发挥更为根基性的作用。

审视“人工智能时代，文科何为”的关键命题，既是对传统文科教育与人文精神创新的时代呼应，也是对新文科理念的数智化赋能。在数字化语境中，人工智能技术的高速发展不仅改变了人才培养与学科教育的整体方式，也给文科的创新整合提供了崭新的契机，从知识生产、价值理念、文本传播、审美接受、资源共享等维度推动文科的转型。作为阐释“人何以为人”生存价值目标的人文学科，不仅要延续传统文科的人文精神与道德智慧，凸显主体的个性特质、审美风貌以及生命体验，更是要在技术理性霸权与启蒙现代性规约中找寻重构策略，推动文科发展的范式跃迁，推动学科智能融合、人才培养协同共建和社会治理的数字化转型。在此基础上，方可实现文科教育教学模式的实践创新，提升文科教育的社会效能。从“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的人文理念坚守，到“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的诗性共鸣体验，人工智能技术与数智时代将进一步拓展主体的人文视野与诗性创造，传播优秀中华传统文化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型塑人文与技术齐飞、诗性与理性共舞的多元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