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与驾驭“百年未有之大变局”
作者 | 林毅夫
2035年之前中国经济还有增长潜力，到2049年中国人均GDP达到美国50%的水平，从而成功驾驭“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
当前世界正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那么为何会出现如此形势？为何形势变化如此迅速？我们又该如何驾驭历史赋予的“大变局”？
此外，我们提出要实现“中国式现代化”，那么“中国式现代化”是什么？如何实现“中国式现代化”？
作为经济学家，我认为经济是一切的基础，所以我将从世界经济格局变化的角度看分享个人观点。
壹 | 百年之变
100年前的二十世纪初叶，英国、美国、法国、德国、意大利、俄国、日本、奥匈帝国共同组成的八国联军攻入北京。之所以这些国家被称为“列强”，是因为其船坚炮利。
当然，军事实力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显然这些国家的经济实力普遍雄厚。按照购买力计算，彼时八国经济总量占全球的50.4%。
100年后的2000年时期，加拿大顶替奥匈帝国，与美国、英国、德国、法国、意大利、俄国、日本七国共同组成八国集团。
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奥匈帝国因为战败而解体，分裂为奥地利、匈牙利及一众东欧小国。由于国力日渐衰退，最终退出“列强”之列。
那么100年前的“八国联军”为何会变成100年后的“八国集团”？原因还是经济。按照当时的购买力计算，八国集团的经济总量虽有降低，但仍然占据全球经济总量的47%。
由此可见，经济实力是基础。整个二十世纪和平还是混乱，基本上由这八个国家的关系决定：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协约国和同盟国之间矛盾难以调和，最终战争席卷全球；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轴心国与同盟国矛盾激烈，最终带来灾难。
不过后来情况开始发生变化，八国集团经济总量从2000年的47%一路下降至2018年的34.7%。之前100年，八个国家经济总量仅下滑3%；如今不到20年时间，已大幅下滑12.3%。经济实力的下滑，证明其领导世界的力量在下滑。
另一个比较明显的变化，是应对经济危机的方式：过去发生经济危机，无非是这八个国家的领导人参加峰会，形成政策主张，最终由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等机构落实执行；不过面对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八国集团无法通过传统方式解决问题，最终扩大会议规模至二十国峰会共同商讨对策。
这就是“百年未有之大变局”。
为何进入二十一世纪，会出现如此巨变？我认为主要是新兴经济体，尤其是中国经济的崛起。2000年时期，中国经济占世界经济总量的6.9%；到2018年，该数据已经增长到16.8%，整体提升9.9个百分点。
谁的失落感最明显？当然是美国。1875年开始，美国成为全球最大的经济体，一直引领整个二十世纪全球经济发展。不过世界银行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ICP（International Comparison Program，全球性国际比较项目）显示，中国按照购买力平价测算的GDP规模，在2014年已经超过美国成为世界第一大经济体。此时，美国的失落感不断加剧。
前任美国总统中，奥巴马提出“重返亚太”，意图通过军事力量围堵中国；特朗普发动多轮贸易战，打压以华为为代表的中国企业，通过各种方式给中国施压。
至于这样的格局会在何时进入相对稳定状态，我相信大概出现在中国人均GDP为美国50%的时候。
中国人口数量约14.1亿，美国约3.3亿，人口是其4倍。人均GDP是其50%，意味着届时中国经济总量是其2倍。
到时候，北京、上海、浙江、广东、江苏等经济相对发达地区，会有经济水平达到美国同等水平的区域，这代表中国平均生产力与产业发展水平，部分追赶上美国。彼时，美国将失去“卡脖子”的手段。
同时根据客观规律，多国贸易是双赢，小经济体获得的好处超过大经济体。中美两国贸易，可能美国将获得更多的收益。
此外，经过多年海量的先期投入，美国拥有强大的科技实力，需要市场兑换利润回报。中国市场规模是美国的两倍，能够带来巨大的收益。因此需要中国市场，才能进入投入产出的正向循环。
这样看来，中国市场对美国领先的技术企业极为关键。
贰 | 中国式现代化
在谈“中国式现代化”前，我们先了解“现代化”。
农耕文明时期，人们寿命非常短暂，生产效率很低；这种状况维持几千年时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世界进入地理大发现时代，不断流入的农作物和黄金加速了人们的收入水平；进入十八世纪，欧洲国家开始工业革命，经济开始加速发展。
早年间，人类社会处于马尔萨斯陷阱中——人口按照几何级数增长，生存资源仅按照算术级数增长。十八世纪前，平均每年经济增长为0.05%。
随着人口的增长，就会粮食短缺爆发饥荒，然后出现战乱；随着战乱平息，人们休养生息，人口恢复增长，再进入之前的循环，这是早期经济难以快速增长的原因。
不过伴随技术升级，人们生产力和生产效率大幅提升，最终推动物质生活逐渐丰富，寿命逐步增长，实现“现代化”。
在部分国家实现“现代化”以后，开始凭借武力对外扩张，抢夺发展资源；众多国家没有跟上潮流，成为被侵略的目标，沦为殖民地或半殖民地。
为争取独立发展的能力，被入侵地区掀起民主主义思潮，追求基于国家主权的现代化。当时，人们以为实现现代化必须走西方现代化的道路，即政治上实行共和宪政，经济上推行资本主义市场经济，这是长期以来，发展中国家对现代化的认识。
如今我们提出“中国式现代化”，与“现代化”有共性，比如收入提升、物质丰富；差异则在于，我们坚持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实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
“二十大”报告中明确表示，中国式现代化有五大特征：
一是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中国人均GDP约为1.2万美元，距离高收入国家门槛的1.32万美元，一步之遥。我相信2025年中国将完成跨越，拥有14亿人口、占世界人口18%的中国实现现代化。要知道，目前生活在高收入国家的人口约12亿，占世界人口比重15.8%，“中国式现代化”前所未有；
二是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西方国家现代化实现物质高度丰富，也造就了“两极化”社会。这一点，在法国经济学家托马斯·皮凯蒂《21世纪资本论》中有详细的描述，我们要绕开这些陷阱；
三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的现代化。西方现代化在物质极大丰富过程中也出现了精神空虚，造成个人与社会失链，出现各种矛盾；
四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工业革命后，西方现代化建立在对资源的破坏，随后在集中精力治理，我们要绿色发展，不仅有利于中国人民，还要有利于世界其他国家人民；
五是走和平发展道路的现代化。一直以来，西方通过霸权主义，掠夺他人财富实现原始积累与现代化，这与中国的发展有本质不同。
实现“中国式现代化”，需要基于中国自身经验总结新结构经济学，在有效市场和有为政府的共同作用下，根据地区比较优势发展经济。中国幅员辽阔，各地实际不尽相同，需要将比较优势转化为竞争优势。
回想改革开放之初，中国面对十分严峻的形势，1978年人均GDP仅150-160美元，同期非洲国家约490美元，差距十分明显。
中国最终以加工业出口导向，从事劳动密集型的加工行业，正是充分利用比较优势，发挥中国劳动力资源丰富，价格低廉两大优势，利用国际国内两大市场，最终快速崛起。
与美国相比，我们缺少资金，人力资源丰富，按照比较优势，一定会选择劳动力相对密集的产业，技术研发也会充分考虑这一属性。
在此基础上，我们获得了大量的就业机会，也快速提升积累资本的速度，摆脱资源短缺的阴影进入相对富裕状态。
经过不断磨砺，企业快速提升底层能力，逐步告别政府补贴；有了一定经济基础，政府财政收入会增加，
从而投资教育、基建、农业等更多领域，逐步缩小地区和城乡差距，实现更为公平的二次分配，实现共同富裕。
因此，谈起共同富裕是一个很难的课题，以比较优势为抓手，路线十分明确。
得到共同富裕的成果，就不会有财富分配不平衡造成的社会矛盾；“仓廪实而知礼节”，实现共同富裕以后，更多人会关注精神文明，实现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同步发展。
此外，会有更多人追求更为优质的生存环境，政府会通过制定完善政策措施，满足人们的合理诉求，推进人与自然和谐共处。企业更要重新形成比较优势，主动采用绿色技术满足时代和社会的诉求，在市场优胜劣汰中建立新的核心竞争力。
最后，我们要明确贸易是双赢的。中国高速发展，收入水平快速提升，给其他国家带来机遇；中国也会进口更多的商品，带动其它国家发展。
按照经济体量计算，2030年中国的市场规模进一步扩大，与美国规模相当，基本相当第三大经济体日本的三倍。与中国展开贸易，将让这些规模更小的国家获得更多的好处，在此背景下就能实现和平发展，进而实现中国式现代化。
叁 | 借力“后发者优势”
面向未来，我们还要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达成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
这个目标指的是，到新中国成立100年，也就是2049年时，建成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美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何为“现代化强国”，我做了一系列分析工作。
数据显示，2019年全世界有70个国家人均GDP超过1.3万美元，其中28个国家人均GDP达到美国的一半，其中包括德国、法国、英国等欧洲老牌工业化国家，也有亚洲国家日本。
2019年中国人均GDP约为美国的22.6%，建设“现代化强国”，人均GDP应该达到美国的一半，就需要把握“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发展速度比美国更快一些。未来一段时间内，中国人均GDP增速要比美国高2.7个百分点。
过去50多年中，美国人均GDP维持1.8%的增速，美国人均GDP增速需要达到4.5%。目前，中国人口增速放缓，人均GDP增长需要大力推动GDP增长。能否达到目标。必须理解增长的本质是什么，再明确决定性因素。
经济增长需要提高收入水平，收入水平提高的前提是生产力水平不断提升。如何提高生产力水平？关键在于产业持续不断的技术创新，通过更为先进高效的技术生产；同时增加产品附加值，满足更为丰富的需求。发达国家如此，发展中国家同样如此。
不过现实情况是，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之间存在明显不同。
发达国家收入水平已经很高，证明他们的产业已经接入先进技术，大幅提升生产效率。技术研发投入很高，对应风险也会很高，一旦成功就能申请专利保护，最终获得收益。
发展中国家收入水平相对较低，应用创新技术有限，生产力水平自然不高。不过需要明确的是，只要最新研发的技术能够比过去好，这样的创新同样有意义。发展中国家与发达国家存在差距，也可以引进相关技术以提升效率。
引进、消化、吸收，为再创新蓄力，我们要懂得利用后来者优势，推动经济增速始终在7%的较高水平，经过多年发展一定能缩小与发达国家的差距。
会有观点质疑，经过20多年的发展，众多国家的后发优势正在逐步消解；改革开放至今已有40多年时间，中国一直在借助后发优势，未来可用的优势可能不会太多。
但我认为，后发优势的多少，不在于时间。
1978年我们的人均GDP不到160美元，2019年已经达到美国的22.6%，这相当于德国在1946年、日本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时，与美国的差距。回顾当时的发展进度：1946-1962年，德国GDP平均增幅为9.4%，人口增幅为0.8%，人均GDP增幅为8.6%；1956-1972年，日本GDP平均增幅为9.6%，人口增幅为1%，人均GDP增幅为8.1%。当我们进入这些国家的同期发展阶段，很可能像它们一样，长期维持高速增长。
肆 | 新经济再加速
结合实际情况，我们还有一些优势环节，这就是新经济——互联网、人工智能、新能源等。
新经济之所以重要，不只是因为我们与发达国家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还因为新经济研发周期很短。传统项目研发至少需要五年，还要支付高昂的研发成本；如今很多人在谈论ChatGPT，之前还是3.5版本，很快升级到4.0版本，这是新经济的特征之一。
再看人力资本，经过数百年积累，发达国家的确拥有领先优势，不过差距正在逐渐缩小。从幼儿园到大学研究所，教育环节的差距已经不再难以逾越；至于优秀人才的分布，全球各国都有一定比例人口，差距同样不大。
当然，在新技术研发环节，建立优势的关键是投入的基数。就像“中奖率”，每一次投入获得回报的概率相同，可是参与越多，中奖概率越高。中国拥有人力资本的优势，同时是全球最大的市场，生产成本会快速摊薄，世界竞争力也会更强。
在特斯拉的案例中，马斯克在美国的生产效率并不高，成本却相当高；投资上海后，生产效率大幅提升，正是背靠中国的配套能力。即使德国、日本、韩国等国家，也没有和中国同等级的优势。
目前，美国还在通过各种方式，在中国发展过程中“卡脖子”，有一个细节值得注意：众多技术不是美国独家拥有，需要德国、法国、意大利、日本等国的配合，这些技术普遍为经过多年研发，投入大量资本的项目，需要市场兑现完成反哺。
如果无法实现盈利，持续研发投资能力会下滑，生产力很难维持高水平发展。因此站在企业的角度，面对政府部门维持世界霸权的诉求，他们的热情不会很高。
以华为为例，这家公司很早被列入实体清单，导致高通的产品无法正常出售给华为。可是华为是高通的大客户，无法长期正常交易华为很难受，或许高通更难受。两年前，高通与美国政府交涉，最终禁售的产品为5G芯片，非尖端产品获得销售许可。
如果美国企业不愿接受条款，欧洲企业会接受吗？如果其他国家遵照美国的意愿执行，那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也是法国、德国、欧盟领导人来到中国，并表示将持续投资中国的原因。
现在谈“卡脖子”，存在限制中国的技术，只是数量并不多；同样存在美国独家掌握的领先技术，当然数量也不多。我相信中国有这样的能力，锁定正确的方向，动员全国的力量，经过数年的积累最终完成突破。
叠加后来者优势和新经济发展，我认为2035年之前中国经济还有增长潜力，到2049年中国人均GDP达到美国50%的水平，从而成功驾驭“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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